這不是一部好片,故事結構不佳、主角設定突兀、演技不夠精純、關鍵物(高爾夫三號球桿)過度牽強附會、對「家」與「空」的感覺扭曲、有爭議的道德觀……。

但,它得獎。

它的得獎關鍵在精準的影像表達(反面的、衝突的)意識,在西方人習慣的看(拍)電影的思維,遇到如國畫般省略枝節且意在言外的掌鏡手法,那種衝擊,幾乎可以用「強姦」兩個字形容。

強姦「故事結構」、強姦「拍攝手法」……一切的一切,用「顛覆」形容太溫柔,這部電影如長著利爪的魔物,輕鬆的、微笑的把你撕裂。而你,卻對其中充滿暴戾的趣味點爆出笑聲……我彷彿看見金基德不屑的睨著觀眾,享受觀眾笑聲中隱藏的暴力獸性。

和天邊一朵雲一樣,這也是一部十分衝擊「人」與「心」的作品。不過我不想如影評人梁良或景翔那樣,用貶抑另一部作品的手法來襯這一部作品。

如每個人一樣,一部成功的作品是獨立的。有它的靈魂、它的訴求、有它相呼應的群眾與層面,及它熱鬧之後做為未來創造者的養分,卑微至極卻無言的願望。

而不是無聊的比較。(這也是我厭惡的「影評」)

所以,我打算用「自己」來看金基德作品「空屋情人」,並試著把情節以及其被我感受到的「心得」告訴沒看過的人,讓他們試著「有我這養分」之後,更冷靜的看電影。

電影開始……一個意識的傳達。

李賢均是個沒有身份、沒有工作、沒有家,甚至比女主角神秘的青年--起碼女主角還有「一句」對白。

李賢均騎著帥氣的BMW重機車到社區每家門的鑰匙孔上貼上傳單,幾個小時之後巡視他造訪過的每一個門,選定一個沒有被撕去傳單的目標,用高明的開鎖技巧進入屋內。

李賢均放下開鎖的工具箱與背包,打開每一個房間(確定有沒有人),打開電話的留言信箱,確定了房屋主人短時間內不會出現。

闖空門的手法。

一般人回到家,似乎也是這樣。

對房子而言,賊和主人沒有太多的差別。空房子是一個世界,住在裡面的人則是世界的主題。但對流浪至此的李賢均而言,他正無聲的諷刺著一個叫做「家」的感覺。

「家」是什麼?

主題不在,「家」不過是一個空蕩的主題陳列博物館。

李賢均摸摸看看,煮了點東西吃,把壞掉的家具修理好,收拾並清洗屋主的髒衣服,澆澆花……在最藝術的地方照相留念,然後在主人快進家門之前離開。

李賢均到了山莊,用同樣的手法進入了一座豪宅,打開房間、聽電話留言…沒發現窩在臥室黑暗角落鼻青臉腫的少婦李升燕。

豪華典雅的宅邸,為什麼會有窩在黑暗角落的少婦呢?

少婦發現闖入家裡的李賢均,靜靜的,觀察這個闖入者。

洗衣服…澆水…

屋裡掛著李升燕的裸體藝術照,李賢均看了一會兒,留影,從書櫃找到李升燕的藝術寫真集,帶著它進浴室泡澡。

現實的裸體與平面的裸體交會。

很讓人引起遐思的舉動,但李賢均真的只是泡在浴缸裡欣賞李升燕的寫真。

李升燕的裸體寫真,裸露,但含蓄。

李賢均的臉帶著微笑--乾淨的微笑……起碼,導演試圖要他演出「乾淨的」微笑--很令人猜疑的微笑,不夠乾淨。

出了浴室,李賢均找出熨斗燙乾弄濕的寫真集。熨斗輕輕的撫著每一個李升燕的臉…身體…

對被家暴陰影覆蓋的少婦而言,那熱氣已經傳遞到心裡。

李賢均弄好寫真,看到體重計很自然的站上去,但體重計是壞的,李賢均像先前一樣修理體重計。

他發現了李升燕就站在角落「觀察」他。

獨立的個體在一瞥的剎那中交流了。靜靜的,觀察與被觀察,自在得像是兩個時空的人。

李賢均到衣櫥裡找出一套桃紅色的洋裝給李升燕,李升燕換下晦暗顏色的衣服。兩個人尷尬卻又自在的同處在一個屋簷下。

李升燕靜靜的看著闖進家裡的男人修理體重計,修好了體重計,也到了開展「家」這個世界的主題--男主人回來了。

李升燕靜默的面對這個名為丈夫的男主人--沒有問候……甚至冷漠到完全沒有這個家被「外人」侵入的一點點表示。

對強勢的男主人而言,對自己冷漠的妻子任何一個東西都是罪過,包括衣服那個象徵愛情的顏色--有我你還需要什麼愛情的顏色?

又是一頓毒打。

院子裡有高爾夫球桿的揮桿聲以及球撞擊練習用布幔的聲音。

男主人發現異樣,李升燕因李賢均的存在而驚恐,在男主人打電話報警時,李賢均用高爾夫球把男主人打趴到地上連聲音都哼不出來。

李賢均離開豪宅,發動機車但未離去。沒多久,李升燕衝出來,坐上了李賢均的車子,兩人揚長而去。

英雄救美?

橫刀奪愛?

李升燕跟著李賢均展開流浪的日子,貼海報、找空屋、進屋裡幫忙打掃、吃東西、修理壞掉的家具、留影。

他們到過攝影師的家,這位攝影師還是拍攝李升燕裸體寫真的那位,當李賢均依照習慣勘查房屋,李升燕悄悄的把掛在牆上,大幅的「自己」給取下來,對折…對折…再對折……割裂成小塊重新拼貼。

拼貼的成果意味著打亂秩序的自己,元素都在,只是位置不對。

李賢均欣賞這樣切割靈魂的意味,留影,李升燕靠近,也為重組過後的自己,離開之前留一個開始的紀錄。

路邊,李賢均玩著從李升燕家裡帶出來的高爾夫球桿,拆了鐵絲衣架穿過高爾夫球,再把球綁在樹下,練習揮桿。球總是在打擊之後猛烈的繞著樹幹轉然後回到打擊原點。李升燕總是在他揮桿之前,站在危險的前方。

他們到拳擊手的家,當李賢均覺得需要音樂而唱機壞掉的時候,他拆了唱機修理,李升燕則幫他完成清洗屋主衣物的任務。吃過飯後,兩人像是屋主一樣,穿著屋主的睡衣就寢。

十分溫馨的睡眠。

但屋主夫婦回來了,屋子的乾淨整潔引起懷疑。在一陣海K之後,因為沒有任何東西失竊而把他們趕出房子。

鳩在巢空著的時候,替鵲圓滿「家」的義務。鵲回來了,鳩便沒有繼續佔著巢的理由。

李賢均又在玩高爾夫球了,李升燕擋了幾次,在李賢均的微笑請求下讓步。李賢均奮力一揮

一道尖銳的破碎聲與煞車聲

李賢均發現球並沒有在樹下,它飛出去,打破路過車輛的擋風玻璃,打破坐在客座的女人頭部。

我驚訝的發現全場一陣狂笑。

令人發寒的狂笑,我看見金基德在這部電影背後,冷眼輕哼了一聲。

暴力?不在我這兒。

暴力在發現突兀卻大笑的人那兒。

李賢均看著車裡的丈夫無助的狂吼著妻子要她醒來。

罪惡感催促著他逃避。

是不是也如同犯了過錯的人一樣,「我不是故意的。」

對施暴的丈夫而言,「我不是故意的。」

一切的一切所以發生,是因為「我不是故意的。」

然後,「都是……」

逃避

第三個家是新婚度蜜月的夫妻,傳統典雅的房舍,李升燕開始寄情於李賢均。

第四個家是個普通的小公寓,如往常一般李賢均探視房間,但他卻打算帶著李升燕離開,李升燕打開房門,是一個獨居老人的屍體和不棄不離的小狗。

兩人驚魂甫定,仔細的為獨居老人淨身穿上殮衣。

電話答錄機傳來老人的兒子的問候。

該不該接起電話告訴他,他的父親已經病死了?

還沒接,電話已經斷線。

兩人打掃房屋,煮飯。

第二天,老人的兒子一早來探望,沒發現父親,只有兩個「陌生人」。

游牧的生活到警局劃下句點。

李升燕回到丈夫身邊,憤怒的丈夫賄賂警察要置李賢均於死地。

但報告出來,老人是肺癌發作而死,檢查人員訝異這兩人對老人的後事周到得只差沒上香而已。陌生人或盜賊有可能如此嗎?

警察最後也沒辦法,只得用最輕的,大概是擅闖民宅或者是什麼必須拘禁一小段時日的罪名收押李賢均。

但收了賄賂必須交代,警察把李賢均送到拘留所(或說是監獄)之前帶到河濱公園,讓李升燕的丈夫以當初用高爾夫球打人的方法毒打李賢均。

拘留所(或說是監獄),李賢均作勢打高爾夫球,同室的獄友假裝把無形的高爾夫球藏起來,一屋子人為了一顆不存在的球扭打成一團。

對從這間屋子游牧到另一個屋子的流浪者,面對人,除了爭執與躲避不知道還剩下什麼?

倒是最讓受刑人害怕的獨居房,李賢均反而顯得自在,甚至於可以和「獄卒」玩監獄犯人失蹤遊戲,在一次次的挨打下,淬練自己更精純的「消失」技術--像是一種如跳房子、堆積木般的遊戲。

這是一個很禪意的畫面,陽光穿過唯一的鐵窗,把狹小的牢房照映得明亮,甚至有一種如天空般寬闊的感覺。李賢均張開雙臂,學鳥一樣的鼓翅飛翔,影子,在純白的牆壁上,彷彿穿越了界線--飛翔--沒有蹤跡。

犯人失蹤遊戲是個修練,讓一個追求填滿「空間」的角色把自己「放空」。

從此,李賢均藉著監獄的修練昇華了,成為一個存在的天使(或是幽靈),監獄,甚至是房子不再是禁錮或者是游牧的目標。

而等待李賢均出獄的李升燕,靜靜的走訪以前與李賢均拜訪過、整理過、住過的房子,追憶那一段逃離「家」鎖的自由日子。

李賢均找到當初收受賄賂的警察,用高爾夫球,遠遠的,精準的打得他倒地哀嚎痛哭求饒。金基德的作品以暴力見長。暴力,傳統的概念常以施加者的角度來顯示,但卻常忽略受難者,當有一天,受難者有報復的機會,那暴力更加殘酷,而那殘酷,被視之為正義。

剛剛誕生的天使,聽著哀嚎而露出微笑。笑的是象徵正義的警察?還是笑著所謂的正義?

李賢均如鬼魅般尋訪與李升燕住過的「家」,那些「家」的主人都發現了,彷彿私密的「家」有了無形的入侵者,需要另一個人來陪伴度過恐懼--女友、妻子。

直到李賢均回到李升燕的家。

李賢均如鬼魅般跟在李升燕丈夫背後,被陰霾罩身的李升燕眼中有了亮光,在一句「我愛你」下,暴力的丈夫軟化,卻不知這句話以及眼光中流露的愛戀是丈夫背後的(他不見的)不可見人的幽靈。

是外遇的假象?是愛情的假象?是家的假象?

當丈夫擁抱李升燕入懷,李升燕卻吻著丈夫背後的李賢均--靜靜的--像秘密一樣。

鳩佔了鵲巢,也佔了母鵲。

而公鵲卻因為妻子的微笑、軟語而幸福。

最終的一個畫面,兩人在體重計上擁吻,體重計的指標指在「零」的位置。

歸零?

或者是計量的最高即是最初始的起點?

道德,是忠於自己?還是忠於他人?忠於角色責任?還是導演意識?

就表演而言,李賢均的表現高度建立在其他演員更平扁的水平上,李賢均的潛質並不如傳單上敘述的那般讓人驚豔。

這部電影最動人的地方在於導演在「電影修行」上的一個轉捩--見山不是山。一切的一切不再是傳統既定的,他的表現有正面與負面的交錯,一種擰在一起的,無以定位的迷盲。

和諧,是最偉大的力量。但在和諧之前的蠢動,卻是最具破壞一切力量的。

以暴力見長的金基德,他的暴力追求的是破壞?還是和諧?

我期待他下一部「見山又是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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