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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城市》 金獅獎20周年
其實在廖慶松的工作經驗中,正凸顯了一個有趣的矛盾,當導演、剪接師面對毛片,看到的卻是不同的「image」時,到底誰的image才是那個對的「唯一」?如果「唯導演是從」的剪接師,便沒有這些矛盾與煩惱;偏偏廖慶松不是,當他覺得自己看到對的image時,他就和導演討價還價,兩人角力的結果,有時激發出意外的驚喜,有時則會擦槍走火。


《悲情城市》是個驚喜;《戲夢人生》的結果,他不完全贊成,但他聽導演的;《好男好女》是個遺憾;《南國再見,南國》,幾經折衝,侯導甚而氣得跑出去摔鉛筆,但最後的結果讓人驚嘆;至於《海上花》,則是兩人所見略同,是部剪接過程平順卻又令人驚艷之作;《最好的時光》好似再次輪迴的開始,第一段看到《風櫃來的人》,第二段是《海上花》,第三段則是《千禧曼波》的延伸。


《悲情城市》-以杜甫為師
「對我來說,《悲情城市》很特殊的一點是,我讀的書突然有用了。剪《悲情城市》,很像在剪杜甫的《三吏三別》。」就在剪接時,小廖發現自己與中國詩詞緊緊相連,從此之後,他悠遊於中國的抒情傳統之中。


「事實上編劇編得很長,侯導只拍了一部份,他是跳著拍的,他拍一拍,不拍了,譬如一到五場他拍,六到八場他就不拍了。一開始我是順場剪,剪了幾天,剪不下去。


我問他:『導演,你沒拍,怎麼剪?』因為順場剪,到最後永遠會踩空。


侯導回答得更絕﹕『我覺得很囉唆,沒什麼味道,不想拍了。』


『你沒拍,故事接不起來啊!』交代不了故事,你想『二二八』有多複雜。


『導演,這樣好了,我們也許不能把故事說清楚、不能用故事去感動人家,但我們用一個藝術形式將氣氛整個繃到底,讓人一到那個氣氛面前便肅然起敬:『你可以不喜歡這部電影,但你要尊敬這部電影。至於看懂與否?導演都拍不清楚,怎麼會剪清楚?』就這樣跟侯導商量。


他回我︰『好啊!』就這樣剪了。


因為他畫面不動,又都是切出切入,一剪,聲音和畫面平行,接起來就跳片,讓人很不舒服,在閣樓裡唱九一八,吳念真的聲音不是導前嗎?之前沒有導前,鏡頭一切入就跳,哎,怎麼一堆人在那邊講話,我沒法剪,於是就設計了『聲音導前』來解決問題。」聲音一導前,問題消失不說,反而更有味道︰「之所以用『導前』,也是侯導拍的形式給我的感覺;因為他有些不拍了,有些遠遠的用長鏡頭來釣…。」不拍留下的空隙,給了他以語詞成詩的空間;長鏡頭遠釣的結果是,每個畫面看來好似一句絕句或律詩,從而觸動小廖一頭栽入中國詩的抒情傳統裡去尋覓剪接的靈感。


侯導不像西方導演一個畫面一個指涉,他的畫面裡總是暗藏多層訊息,蘊含多樣複雜的生活狀態與行動:「看著畫面,突然間我發現,以往所學的詩詞都回來了,尤其是杜甫,他教了我太多剪接技巧,可以藉那個部份去穿透很多東西,可以透過詩人的眼睛來看世事;事實上我剪這部片子時,完全沈醉在一個創作的氣氛中,非常過癮。哇!看到李、杜,你還不動手?於是就一直『調』。那陣子我特別喜歡杜甫,以他為師。」很直覺的︰「在片中做了『聲音導前』及『和觀眾互動的主觀剪接』,譬如看到這裡,你都清楚了,就直接跳接;因為氣氛給了你,你自然就明白,已無庸贅述。」此舉恰恰暗合中國詩詞的特性,因為中國詩詞基本上是從一個鏡頭跳到另一個鏡頭,一個情境跳到另一個情境,如「枯藤、老樹、昏鴉」,每句話都是一個單一畫面,然而情緒卻始終籠罩全局。


「此外,還大量使用『倒裝』,因為順著剪不好看,太平鋪直敘,所以變動場次,不按劇本走。譬如『二二八』事件,是從女主角辛樹芬的角度來看的。所以文清一走,馬上接二二八發生、辛樹芬與醫院同事正在聽收音機時,忽然外面傳來吵鬧聲,出去一看,原來是文清回來了,這才問他,外面發生了什麼事,由此開始由他來回溯所有的過程。


原先的劇本是順著文清的經歷來敘述的,文清離開女友去山上,在火車裡遇上『二二八』,跑回來去醫院找醫生,醫生叫文清去宿舍找辛樹芬。這段戲整個都改掉了︰『因為侯導不拍啦,一看到醫生,後面的戲他就不拍了,他覺得無聊;我察覺那是他的直覺、導演的直覺。』他不拍,怎麼剪?所以做了一個動作,變動場次,就是要把氣韻接起來;同時還做了一個場與場之間、扣住觀眾情緒的處理,就把它剪到一種『氣韻結構』裡去,覺得這樣才好看。」


其實相同的鏡頭,一旦結構不同,感受就是兩樣情。《悲情城市》最後成品與原先劇本大異其趣,就因為拍攝時沒有照本宣科,剪接時結構、氛圍又都改了︰「原先的順場劇本真實得有點像部非常精彩的電視劇。剪接時這麼改,顧及的是氣韻的銜接,走的純粹是『詩化抒情的情感邏輯』,以情感起伏做為場次轉換的橋樑,從而扣住觀眾情緒。記得我剪辛樹芬和梁朝偉兩人筆談的畫面時,真的看到他們中間的情感如炊煙裊裊。還有ending時他們一直在吃飯,剛開始,始終找不出音樂的切入點,於是一直看,不給自己壓力,一直進入,當看到那個『點』時,會有噹的一聲在耳邊響起,於是把音樂放在那裡,從那一點切入;也許放的點跟你的不一樣,但只要找對了『點』,它會跟人的情感完全match在一起;其他的切入點就顯得刻意,不是太快就是太慢,音樂出來就是沒感覺。」《悲》片是以詩化抒情來駕馭內容、以氛圍來貫穿全片︰「只是當時我講不出一番道理來。」


可是他做出來的東西卻能讓這個形式、讓那些感受令國際影評人或電影學者們覺得,喔,不錯不錯,影響力因而展現。也因為迥異於慣用的電影敘事邏輯,當時一般觀眾較難以接受,但它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值得一看再看。如今回頭再看,真的很好。可是當初那樣剪,確實有很多人看不懂,不但老外、就算老中,也看不懂。記得一九八九年筆者去威尼斯影展採訪,一看完記者場試片,出來就訪問各國記者、影評人,回答多是︰「感覺很詩意,但很多地方看不懂,因為連不起來。」一九九九年八月間,有一天筆者與李安導演談起該片,他也說:「我剛看時也沒看懂,後來有人跟我說,你要先看劇本再去看電影,這不就像看莎翁劇嗎?」


其實就看你的著眼點是什麼?是爭取一時的觀眾,還是希望影片值得一看再看?當然,最好是兩者得兼。


正當剪接之際,小廖並沒有考慮這些,他一心想做的「只是還原它該有的面貌」,而「做對了,賓果!」所帶來的滿足感,發現那一瞬間所迸發的喜悅與自我完成的能力展現,或許是「剪接甘為剪接」的一種補償吧!


從《悲情城市》起,廖慶松開始發展以「中國詩詞抒情傳統」為導向的剪接理念,此舉更成為他剪接生涯的重要轉捩點之一︰「尤其是片頭,剪完當時,就跟侯導說︰『這個時代的氣氛多好!』片中有許多剪接,很多過程被省略了,但是後來又把每個人連在一個狀態裡,時代氣味是對的。我很喜歡《悲情城市》,因為做這些動作時,比《風櫃》時還自覺。」《風櫃》還有點參差不齊,前面是情感邏輯,後面又成了敘事邏輯;《悲情城市》則很統一,很直覺。


有趣的是,侯孝賢的直覺引導他完成了他的創作,《風櫃》如此,《悲情城市》亦如是;連帶也刺激了與他共事多年的小廖開創出剪接新頁。情感從無定論,捕捉更須功力,侯導的調性,間接促成廖慶松某些剪接路數的成形,若非導演侯孝賢拍出這樣的電影,沒有那些膠卷、素材,還真沒有「空間」讓廖慶松的剪接理路往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發展、鑽研及實踐。


創作的神祕性
中國詩詞裡太多精彩的剪接了︰「我覺得杜甫是最用功的,李白是非常瀟灑自在,杜甫是非常嚴謹,他的《秋興八首》影響我非常深。『遙憐小兒女,不解憶長安』,從這邊看過去,那邊又想回來。《悲》片中辛樹芬在家的那段戲,完全是杜甫的境界,那種感覺很吻合、很準確。那時候突然覺得杜甫跟我好近。有人問︰『你為什麼用這個form來剪?』我說︰『是杜甫教我的,是我師父教我的。(哈哈)』


現在回頭來看,《悲情城市》是不是那麼好,也不一定。但對我來講,那段時間我很直覺的去做一個結合,《悲》片讓我印證了我對中國『詩』的感覺,有個活生生的東西讓我印證,而且我發現看那個(詩)和看這個(電影),竟然是一樣的;突然間,我的生活經驗、我讀的書,彼此契合(match),這個很特別。以前我雖然看得多,卻看不出其中有個什麼名堂。可是有一天,突然間,詩句對我來講,就是電影;字裡行間,看過來就是有電影、有力氣、有轉彎、有角度;而看電影又可以像看詩一樣,可以彼此交感、交融、替代;我的眼睛可以做這個;詩詞和電影剪接,剎那間有了一種連結;對我來講,這是很開心的。至於為何如此?我也不懂。」


當筆者談起「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每一句都是個絕佳的畫面;但種種美景,無非是為了烘托主角「斷腸人」的心境,到了最後一句才答案揭曉。這種翻轉身更上一層樓、最後收攬全局的安排,不就是一個絕佳的剪接範例?」


這首詞到了廖桑眼裡,他看到的又是︰「它調子統一、鏡頭統一、氣氛統一,到最後再把整個畫面拉出來,清清楚楚的,但你要情境控制得很準。」



第46屆威尼斯影展 國片第一次出征
公開的祕密,不能說

廖桑說:「《悲情城市》的感受最為新鮮好玩!」那是廖桑第一次參加國際四大影展之一:「《悲情城市》,一九八九年競逐威尼斯影展(Venice Film Festival),侯導也是第一次參加。我記得頒獎前三天,威尼斯當地通訊刊登了一篇文章:『哎啊,不好了,今年我們的獅子要講中國話。』三天前,我們內部所有人都知道它會得獎,每個人都告訴對方:『我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


那也是筆者第一次採訪國際四大影展,可是我並不知情!


廖桑笑說:「當然,怎麼能洩漏給你們記者!」


不過那年威尼斯影展揭曉前,記者們忙著打聽最後得獎名單的急與累,至今依然記憶清晰:「當時我問舒琪,舒琪也不講話,只是笑,然後拍拍我。」評審之一的謝晉導演當然也嘴緊的很,頂多只能說:「不會讓你們失望!」


其實侯導一行人從加拿大多倫多影展轉來威尼斯時,已是《悲情城市》正式映演前,也是影展結束前幾天了。


廖桑是從台灣去的。當時《悲情城市》代表團兵分二路,一路由侯導領軍,包括公關舒琪、編劇朱天文、影評人焦雄屏等人,一行人先去加拿大,再轉往威尼斯;另有一團是老闆邱復生、楊登魁,製片張華坤、剪接廖慶松、演員高捷等人,直接從台灣飛往威尼斯。大家都是第一次參加威尼斯影展,所有人都住在有兩百年歷史的「匈牙利旅館」內。



金獅獎,影史上華人電影的第一次
廖桑說:「其實早在台灣剪片時,我曾跟侯導討論,《悲情城市》可能會得獎。世界各大媒體、很多人都想訪問侯導,許多訊息一直發回來,訪問、餐會等各方面的細節都在安排,早在台灣剪片時就已經是這樣了,我就感覺侯導有機會得獎。」


廖桑分析:「其實該片得獎的因素很多,第一個是侯導拍的形式,剪接的形式;侯導多年來海外的累積到位了;片子的內容又是有關228事件,當時天安門事件剛發生不久;評審委員又有謝晉導演;整個來講,氣氛就是要給他。」《悲》片形式簡單,雖然一般人不易懂,但在形式上透顯的詩意,令評審、影評人著迷,廖桑說:「就用一個藝術的形式,讓人尊敬!再加上發生天安門事件,片子內容又是228事件,有某種程度的相通,《悲情城市》在威尼斯首映當天,恰巧正是『天安門事件』第一百天。所以出去之前,我跟侯導討論,我們可能會得獎。不知侯導是否跟邱復生老闆講了沒有,那一次邱復生先生在德班飯店(Grand Hotel Des Bains)請中外影評人吃飯,那是以往台灣電影所沒有的。」


「我坐主桌啊!」筆者還記得。


廖桑說:「後來首映那天晚上在花園裡舉辦酒會,在《悲情城市》震憾的主題音樂烘托下,侯導跟我說:『小廖,好像都給你講對了。』」


筆者的體驗則非如此:「對我們新聞界、甚而國人,大家都很訝異。因為從來沒有華語片得過這麼大的獎。《悲》片記者場映演之後,我訪問各國記者,多數人是迷迷糊糊,看不懂的。得獎當下,我立刻打電話回報給報社,中國時報文化新聞中心的莊展信主任當場指示:『你跟邱復生說,我們幫他辦首映!』筆者一回頭就跟邱老闆說了這件事,他當場答應,事情就這樣定了,當時就這麼簡單,所有細節回台後再細商。」


採訪結束回台之後,莊主任還對筆者說:「這次還真是矇對了!」指的就是他決定派筆者前來威尼斯採訪這件事。因為,這在新聞界也是頭一回。


那是筆者第一次採訪世界四大影展,也是國內四大媒體同時派員全程採訪,中時(張靚蓓)、中晚(前段張靚蓓、後段焦雄屏),聯合(藍祖蔚)、民生(褚明仁)、自立(陳鴻元)。除了焦雄屏跟著侯導率領的代表團一起走外(到達威尼斯,已是影展開幕十天後,接近尾聲了),其餘四人都是極力爭取、方才成行的。為了這次的採訪,我們分頭回報社去跟上級報告,哪些報社將派員採訪。基於新聞競爭,四家報社居然都准了。


記得筆者申請時,中時一位前輩的資深記者還說:「我們之前從沒到亞洲以外的地區採訪!」他指的是亞太影展。


「以前沒有,並不代表以後就沒有啊!」抱著這樣的理由,筆者提出申請,中時的莊展信主任也認同我這個看法,所以成行。那一次,台灣電影頭一回摘下金獅,台灣新聞界也第一次當場報導了這個歷史性的一刻。筆者與其他同業親眼目睹,親自報導,我們不必藉助外電,可以把自己的觀點、電影人的興奮及種種感受、現場狀況,透過我們的觀察、我們的筆,傳給國人。


還記得十幾天下來,每天能睡上四小時就偷笑了,因為早報、晚報的稿子要一肩挑,直到焦雄屏到威尼斯,晚報的稿子才由她來發。次年筆者前往紐約,朋友談起威尼斯的美食,居然毫無記憶,事後分析,原來當時已經累到食不知味了。



那吔水啊到這麼沒天良!
當我們忙著跑新聞時,廖桑則陪著老闆楊登魁:「邱復生跑來跑去很忙,楊登魁老闆每天就是去買鞋子,我還陪他買了一天東西。買鞋子不是要包起來嗎?義大利店員動作很慢,楊老闆說:『叫伊嘪包啊!(叫他不要包了!)』


那個店員說﹕『喔,你們那樣比較有效率。』


買衣服也是,在店裡就穿起來了,舊衣服就放到袋子裡,然後提了一堆。記得我們一走過,人群自動從中間散開,我一抬頭,看見高捷站在橋上,哇!像棵聖誕樹,全身上下都換上新行頭,他帶了兩大個空皮箱去,回來時全裝滿了,那時候我們每天就逛街買東西。


楊老闆看到十幾歲的義大利少女騎腳踏車走過,還說﹕『那吔水啊到這麼沒天良(漂亮到沒天良)!』」


頒獎典禮廖桑記得特別清楚:「典禮女郎都拿著個面具,穿著黑衣服。得獎以後,大家全部走路回旅館去參加慶功宴。」


「還記得上第二道菜時,筆者已經累到投降,因為瞌睡蟲集體造反了。影展結束後,所有採訪記者都留在義大利渡假,侯導等人的新聞則由國內同業接手。筆者第一天飛至羅馬,已是深夜,一到旅館丟下行李,就到路邊找了一家咖啡店趕稿,發完稿子,才到義大利南部拿波里等地渡假去。那天晚上的寫稿材料,正是前一年筆者跟侯導所做的專訪,錄音帶都還留著,侯導全程剖析他自己的作品,訪問長達三個多小時,當時只能報導少少的一部份,沒想到一年多後,還真派上了用場。」


廖桑想起代表團返台的經過:「我們直接就回來了,導演本來還問:『我們要不要去羅馬?』我就建議:『導演,你都得獎了,還要去哪裡?不能再到處跑了,回家。』台灣這邊都在等侯導回來,中國時報還把我們的小照片放在頭版。」那也是破天荒第一回,新聞界也全都瘋了。


有趣的是,金獅獎得主及其團隊,都是一路坐經濟倉回來的,飛機上的乘客們都難以置信,金獅獎得主侯孝賢就坐在他們身旁,不過都直呼,真是賺到了。


◎摘錄自電影靈魂深度的溝通者—廖慶松,張靚蓓著,典藏藝術家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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