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處:【陳弱水】(所有圖文版權皆屬原著作權人所有)

作者識:語文教育的方向和寫作的意義,近來在臺灣受到了注意,我幾年前曾發表過相關的演講,現在修訂講稿,省略註腳,發布於此,供大家參考。該場演講為「2013閱讀.書寫.經典創意教學工坊」主題講座,於2013年3月9日在靜宜大學舉行。

前言
今天能在這裡談談自己對寫作與寫作教育的看法,感到很榮幸。但我也相當不安,因為我是學歷史的,在學院的範圍內,一直從事有關歷史的研究和教學,從來沒有參與過寫作教育。主辦單位找我承擔這場演講,我沒有推辭,是因為我確實考慮過寫作的問題。儘管如此,我還是擔心:我的看法恰不恰當?對與會者有沒有用處?「寫作」有一個基本原則,就是不要太擔心別人能不能欣賞你的看法,能不能同意你的看法,要勇敢地、清楚地,把自己的意見表達出來。今天,我就用這個原則武裝自己,以野人獻曝的心情,講一講我的看法。

我今天演講的主題是「寫作與寫作教育」,副題則是「幾個另類的觀點」。副題這樣擬,有兩個原因。首先,我從來沒有涉入過寫作教育,是十足的外行人,我甚至不太清楚,在目前的臺灣,寫作教育有哪些比較重要的觀點。其次,我對寫作有興趣,我自己長年寫東西,即使平時寫應用性的文字,譬如電子郵件、便條,只要時間不太趕,都盡可能用心。我常思考這方面的問題。我感覺,自己的觀點和周遭環境中所流露出的看法相當不一樣,甚至就整個華文圈而言,都有些另類。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被邀請演講這樣的問題。我就利用這個機會,跟語文教學界、語文研究界的同仁,所有在場對人文教育、人文提升有興趣的聽眾,一起分享這些另類的看法。希望不要辜負主辦單位邀請的心意。

基本觀點
現在先對寫作和寫作教育提出一般性的看法。首先,我想說的是,至少就高中和大專的寫作教育而言,我不太贊成「作文」的觀念。「作文」一詞,中國很早就有,更普遍的說法也許是「做文章」、「做文字」,跟英文composition的意思相當吻合。我覺得,就寫作的學習而言,這個詞語可能會產生誤導,帶來錯誤的暗示。「書寫」或「寫作」應該是比較適合的表述。我的意思是,「作文」的概念給人一種感覺,寫作只是為了「做出文章」。我們的寫作教育好像就有點這樣的味道。如果寫作被看成是為做出文章而作文,容易導致文章虛假、誇大,文章主要的作用往往變成是裝飾或辯解。如果真的這樣,文章倒不如不做。

其次,從教育的觀點來說,我建議,我們把寫作視為一種基本能力。這是現在社會中很多人都應該有的基本能力:能夠合理使用文字進行表述的能力,就如同數字、數理、數位之為基本能力一樣。

寫作可以培養的能力,是雙重能力。寫作訓練(包括自我訓練)的結果,是能夠寫出有用、有意義的東西,這就是上面所說的基本表述能力。與寫作相關聯的另一類能力是指,在培養寫作能力的過程中,需要應用的其他能力。恰當的寫作訓練可以誘發這些能力,這些能力轉而用在非寫作的領域,則能對事業、對個人生活、對社會有很大的好處。下面會具體提到寫作需要應用──或能夠激發──哪些能力。

總之,個人以為,寫作是一種綜合的能力,「表述」、「溝通」只是一部分,在表述和溝通的後面,含藏著其他能力。

在比較傳統的作文概念裡,「文」是核心。在我今天所想提出的寫作概念,核心則是「寫」,以及如何恰當地寫的相關條件。在這個概念的寫作中,有可能寫出一篇不怎麼合乎「作文」標準的「文」,在作文的觀念看來不太像樣的「文」,但仍然能代表某種能力的養成或發展。

我的寫作與寫作教育想法的提出,不必諱言,多少是針對我所經歷、我所認識的臺灣作文教育。我的認識一定不周全,也許多少是過時的,但也是有根據的。我的演講題目中既然有「另類」的字眼,自然有批評的成分,但希望這個旁觀者的建議也能有建設性。

在具體表達論點之前,讓我再一次用總合的方式來表達上述看法。我的寫作與寫作教育想法,把重點放在「寫」,要點在於,要使寫作教育成為主體能力培養的教育──多面的主體能力培養的教育。因此我相信,如果寫作的指導原則夠全面,夠恰當,寫出來的結果即使不「美」,缺乏藝術性(其實通常只是裝飾性),甚至是粗糙的,應該會於人於己有些用處。

而且,如果寫作指導原則恰當,再加上學生有潛力,假以時日,寫作技巧和寫作成果應該也會進步。簡單地說,我的寫作想法,是一個先「質」後「文」的寫作觀,和作文composition的觀念是有些相反的。我所說的「質」,主要指的還不是文章的內容或其中的意念,而是指寫作的方式與寫作所能帶動的能力。這種先「質」後「文」的寫作觀,在升學主義主導的中學教育,可能會有推行上的困難。但在大專教育,我呼籲,我們應該拋棄表面的成果,注意幫助學生培養長久的、有用的能力,寫作評量的標準也應該有所改變。

◎幾個具體看法:現在談我對寫作教育的幾點具體看法。

1. 求真求實,描述為主
如果有人問:寫作的基本要求是什麼?合理的答案顯然不只一個。不過,如果要逼我,只能選一個答案,我要說:求真──忠實地寫出寫作者所看到、所觀察、所認識到的事情。只有寫出真的,寫出實際認識到的事物,表達、溝通才有意義。從這種寫作觀出發,寫作最重要的能力,是描述的能力,特別是描述客觀事物的能力。

我是學者,我抱持這樣的寫作觀,也許有受到我的行業的影響。不過,即使在文學藝術的世界,也有人懷抱這樣的看法,寫出真實──特別是客觀的真實,是寫作的第一要務。

美國作家海明威(1899-1961)就一再表示,「真」是寫作的第一要義。譬如他說:「好的寫作,是指真實的寫作。」(“Good writing is true writing.”)又說,做為作者,「你所有必須做的,就是寫出一個真的句子,寫出你所知道的最真的句子。」(“All you have to do is write one true sentence. Write the truest sentence that you know.”)

他甚至說:「作者要有一個防止作偽的絕對良心,就如同巴黎的標準米一樣不可更易。」(“There must be…an absolute conscience as unchanging as the standard meter in Paris, to prevent faking.”)關於寫作的求真,愛爾蘭作家喬艾斯(James Joyce, 1882-1941)有一個更有名的說法:如果有一天都柏林毀滅了,可以從我的小說中得到重建。

我要為都柏林提供一個最完整的圖像,即使這個城市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它可以從我的書中得到重建。

I want to give a picture of Dublin so complete that if the city suddenly disappeared from the earth it could be reconstructed out of my book.

其實,海明威也說過類似的話。海明威說,他寫作的目標,是在就他知見所及,做出一個世界的完整圖像。(“I am trying to make…a picture of the world—as much of it as I have seen.”)

海明威和喬艾斯都身列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文學所說的「真」,比我們一般所說的「真實」來得複雜。但是,文學的「真」也追求客觀的真。創作中碰到與「事實」相關的地方,一定盡力求事實之真,非事實的、虛構的部分,則求事理之真。至於一般的寫作,譬如各類大學的學生的寫作,在我看來,最能幫助同學的共同要素,就是書寫真實的能力。如果一個人對於他所最熟悉的現象,最經常接觸的事情,連忠實傳達、忠實訴說的能力都沒有,我很懷疑,寫作對他有什麼用。

可是,我們的寫作傳統,我們的作文觀念,好像並不特別注意求真求實。在我看來,我們過於重視文字的裝飾性,過於重視寫意──事情的意味,反而忽略了對於事情本身的掌握。這種寫作,不但對語文基礎差的學生沒什麼用,對於有語文才能的人,說不定也造成誤導。

談寫作,似乎應該舉些例子。我不是從事語文教育的人,自己沒有資料庫,只能在網路上找,找到的例子未必有代表性。不過,完全不舉例子,好像也有些奇怪。我這裡還是試著舉一個。民國93年(2004年)大學指考補考的作文題目是「朋友」。題目的說明是這樣的:

「朋友」可以是在現實中交往的今人,也可以是在書籍裡神交的古人;可以是你親切豢養的寵物,也可以是任何山川風物、花鳥蟲魚。你可以敘述結交朋友的經驗,也可以論述朋友的意義與價值;敘議兼具,亦無不可。

這段說明反映的,就不是求實或求真主義的寫作觀。題目是「朋友」,但題目說明告訴你,不一定要寫朋友,寫什麼都可以,「朋友」在這裡,是個無所不包的「比喻」。你甚至可以不必寫生物,「山川風物」這樣的無生物也可以。那麼,到底要寫什麼?在我看來,說到底,就是要寫一篇文章,一篇看起來還可以的文章。文章與世界的關係是什麼,似乎並不重要。

如果題目這樣出,這樣解釋,如果平常受的作文教育是這樣,按照這個題目寫出的「朋友」,也大部分都不是朋友了。我在一本作文參考書上看到一篇這個題目的範文,裡面所寫的,真的,大都不是真正的「朋友」。裡面談「朋友」,寫到書,寫到玩偶,寫到只聽到他講「謝謝」的公車司機,公車上被讓座的老爺爺。所有的老師同學,爸爸、媽媽、弟弟,都算朋友,小狗也是。最妙的是,連讀這篇文章的人也算他的朋友。

我看這篇「範文」的時候,跟作者完全不來電,覺得被人亂認朋友,有點困擾,因為「朋友」的定義應該是有相當程度互動的人(在某些特殊的情境,也許可加上動物),不是嗎?這樣的人,文章中只有一個,是作者幼稚園的同學「小如」。但是,這部分的描述,有多少成分是真的,我很懷疑。如果別的部分不用寫真的,甚至不用看起來像是真的,為什麼這部分要真呢?

我想,上面所說的不是孤例。如果我說,中文寫作的通病是:華辭麗藻,添油加醋,虛浮誇大,講應然不顧實然,應該有人會同意的。

總之,對於寫作,我的第一點主要看法是,要表達真實,以此,寫作教育應該特別重視描述能力的培養。培養描述能力有個前提,就是寫作者要有好的觀察力,不能對經常接觸的東西視而不見。我的意思是,求真的寫作不但能夠寫出有用、有傳達力的文字,而且能夠幫助作者發展觀察力。觀察力是人生極重要的基本能力,能夠帶來無數的好處。

寫作重求真,注重客觀的描寫,牽涉到一個現實問題,就是它與我們的寫作傳統不太相符。在我的印象,我們的寫作教育,我們的作文傳統,是注重抒情超過描述的:重視主體生命的發抒,輕於客觀事象的掌握,也比較輕於說理。

這個情況有很深的根,大膽(也可以說粗疏)一點說,重主體輕客體,重內心輕外物,很久以來,一直是中國文學和思想的特色。文學方面的情況更久,可能將近兩千年。這個傳統的得失利弊,不是這裡所關心的。這裡所要說的是,從求真求實的寫作理念與寫作教育的觀點來說,抒情文並不是特別好的訓練寫作的辦法,因為個人的心緒和情感是最容易隱藏,也最容易誇大的。

我們可以要求大家誠實地寫,但是要確認很困難。而且,抒情太過方便,不必做很多事情,不必觀察,不必調查,只要掏心掏肺就好。當然,年輕人一般生活經驗尚淺,對外在世界、人情事理了解有限。但是,這個時候不訓練,不要求,更待何時?更何況,大學生年紀並不小,18、19歲的人很快就有選舉權,就可以選總統了。也許再過幾年,18歲的人就是公民了,這在世界各國是相當普遍的。我們應該要求他們把眼光放大,看看世界,瞭解世界,描述、說明他們所看到的即使是很小的世界。

我在想,我們的寫作教育可不可以加入客觀事象描寫的訓練?就像學繪畫一樣,要求描寫一座花瓶,一排樹,一條街道,一個市場,一位不是很熟的人,一個活動的場合。透過這樣的訓練和要求所培養出的能力,可能將來對自己、對社會更有用。今天的活動叫作「閱讀‧書寫‧經典創意教學工坊」,這個名稱預設了寫作和閱讀關係密切。從重視描述的寫作教育觀出發,也許我們可以問:閱讀和寫作的關係是不是可以放鬆一點?有沒有可能有一類寫作課,著重詞句、段落寫作的鍛鍊,盡量以生活、社會上的事為主題或題材?也練習寫各種應用文字,譬如上課同學彼此間的信函、工業產品說明、設計理念說明等等。

2. 注意思考與寫作的聯結
以上談的,是求真求實、以描述為核心的寫作教育觀。這樣的寫作訓練能使作品比較正確地傳達事情和物品的基本面貌,有效達成文字的介紹或說明功能,也有助於培養學生的觀察能力。

現在要談另一個問題。寫作的另一項重要功能是,表達自己的看法,說明自己看法的根據和合理性。換句話說,論述是文章的重要功能,即使是簡單的論述,也很有智性與社會意義。因此,寫作還需要注意文章的邏輯性,說法的合理性。正因為如此,寫作是非常好的訓練思考──訓練清楚思考、合理思考──的工具,不應輕易放過這個作用。也許我的認識是錯誤的,在我的印象,臺灣好像不太重視論述文字,在歐美的寫作教育中,論述則是主流,在英文,這叫essay。

為了準備這場演講,我查了一下全國語文競賽高中組、大學入學學測以及指考的歷年作文題目,發現論述題非常少,而且有越來越少的趨勢。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麼。是寫作教育的指導思想發生了變化?還是因為臺灣社會複雜,人們的看法相差很遠,為了避免麻煩就多出軟性題目?

無論原因是什麼,我覺得這不是理想的狀況。寫作是鍛鍊思考、學習說理的最好工具,但我們的寫作教育似乎很不注意寫作的這個功能。而且,思考本來就是我們文化中的弱項,培養學生合理思考、批判性思考以及自我省思的能力,應該是教育的重要目標。我個人很希望寫作教育也能分擔這個責任。

我們教育中的論述或議論文字還有一個問題。所謂的論說文,其實大部分都不是論述自己的看法。這類文章常常只能叫做申論文──申論題目的意旨,因為我們的題目往往已經規定了答案,或暗示了題目的方向,就看你猜不猜得到。

寫作如何幫助思考,如何展現寫作者的思考,題目很重要。傳統的議論文,答案導向、引導導向太過明顯,造成學生作文時往往在猜測出題者的意向,結果寫作變成逢迎,不但妨礙思考,對人格的陶養也不是好事。我是1974年參加大學聯考的,那一年考試的作文題目是:「風俗之厚薄,繫乎一二人心之所嚮」,這是曾國藩的話。

這個說法不但就現在而言有問題,明顯錯誤,即使在傳統社會,也相當可議。但是考生別無選擇,只能同意這個說法,只能照這句話的意思走,如果稍有越軌,就可能被當成不懂題目的意旨,有得到很低分數的風險。就我聞見所及,確實也發生了這類情事。今年(2013)大學入學學測的作文題目是「人間愉快」,對人生有比較複雜看法的人,恐怕也會覺得這個題目不太好寫,識時務者就要做點違心之論了。

寫作測驗有一種出題方式,就是只說明文章主題的大概範圍,題目由寫作的人自己來擬。這種做法,在我們的入學考試中大概難以施行,但在大學的寫作教育,應該可以多嘗試,這是發展思考式、論述式寫作的一個辦法:題目就是文章的一部分。

我們的寫作與寫作教育不重視開放性的合理論述,缺少思考的元素,也和剛剛提到的寫實/抒情的問題一樣,涉及很深遠的漢人文化根源。簡單說,中國自從漢代以後,就有一個正統的價值體系或意識形態:儒家。這是一個教化傾向很強的傳統,思想上的限制相當多,儒學又長期與作為仕途門徑的科舉結合,批判性論述的開展,自然就不屬於主流。到了近代,由於出現集體主義的革命政黨,教育中閱讀和寫作的規訓和宣傳色彩更是特別濃烈。

我建議,我們今後的寫作教育多放入論說的因子。語文教育不必強調深刻或複雜的思考,這也不是語文教育的主要責任。但我們可以要求兩點。第一,平實表達所見,平實表達自己的看法,文章要求思想的清楚性。你到底想的是什麼?寫清楚。要求寫清楚,自然就會想得比較清楚。第二,要設法寫出:為什麼這樣想?根據是什麼?道理在哪裡?簡單講,講清楚,寫出所以然。這樣的寫作,應該就是培養思考力、論述能力的開始。這種能力擴而大之,也有應用的潛能,譬如說,有助於進入職場後進行工作規劃或是決策思考。

3. 寫作與整合能力
寫作也能有助於整合能力的培養。在這個方面,需要比較高層次的寫作教育,可能無法普遍適用。一個與寫作有關的整合能力是資訊的蒐集和整理。如果寫作要講究求真求實,光是憑印象和記憶是不夠的,這是製造錯誤的最好辦法。文章的內容一定要查核,這在英文叫double-check,查核的習慣是讓人能力與學養成長的最有效辦法之一。在以前,查核資訊很不容易,要費很多時間和體力,現在我們處於網路時代,相對而言方便很多。所以,寫作訓練可以和資料蒐集結合。在寫作教育或課程之中,可以提早給題目(或題目的方向),讓學生有蒐集資料甚至進行調查的機會,為寫作文章做應有的準備。

寫作可以鍛鍊整合能力的另一個緣由是,文章需要結構。文章沒有結構,結構不好,敘述就很難清楚,資訊的安排容易凌亂,思考的理路也難以呈現,甚至寫作者無法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理路。

在我的感覺,結構剛好也是我們寫作傳統中比較弱的一環。以前臺灣媒體文章有個特色,就是小標題特別多。即使作者自己不寫小標題,編輯也幫你加。這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文章結構不明朗,要靠外於文章的小標題來提示。好像建築物,結構出了問題,要在牆壁和樑柱上釘上補強的鋼鐵裝置。臺灣的文章小標題多,有時未必是文章的問題,而是編者顧慮讀者思考力不夠,看不出結構,幫忙提點。但為何讀者缺乏思力,又要回到文化環境的問題。

常看英文的人會知道,英文文章章節和小標題都偏少,有時候,很長的文章完全不分節。這固然有寫作思想的因素,但也跟文章結構好有關,沒有標題,文章也不會垮。我的意思是,如果寫作和寫作教育重視文章結構的問題,文章的整合程度就會比較高,寫作的人也能培養整合能力。

熟悉英文寫作的人知道,英文寫作教育最講究主題句,也就是所謂的topical sentences。主題句是指有關文章正要討論的課題的句子,topical sentences通常出現在段落的起頭。Topical sentences可以讓作者意識到,自己在寫什麼,要寫什麼,也容易考慮,文章中問題或要點的安排方式合不合理。就讀者而言,主題句等於是文章的基本結構點,有如建築物的樑柱,透過主題句,很容易掌握文章的重點和全體大要。我覺得,我們也不妨學學英文寫作的想法,把主題句的要求放入寫作教育中,特別是敘述和論說文字。

結語
我在前面提出的想法大概是這樣的:在臺灣的教育和文化環境的背景之下,我們應該加強寫作中描述和論說的成分。我認為,寫作教育──特別是大學生的寫作教育──應該注意學習寫作的過程,以及學習寫作過程中所能培養的能力,至少在寫作訓練的開端,寫出來的文章是什麼面貌,反而是其次的。如果過程恰當,結果也不會太差。即使文章有些粗糙,有些樸拙,長遠來看,對於學習寫作的學生會有實際的好處。以描述和論說為中心的寫作,可以培養什麼能力呢?除了表達能力,主要有:觀察的能力、思考力、蒐集資訊和調查的能力以及整合力。

也許我們可以再問:為什麼寫作能培養這些能力?這麼多的能力?這就跟寫作的根本特性有關。這個特性在於,寫作不是純主觀的活動,寫作的人是主體,寫作出來的東西是文字,文字是客體。寫作應當是一個主客互動的過程,一個「我」化為兩個「我」:書寫的我以及閱讀著文字的我。書寫的時候,閱讀的我應該看著文字,不斷問:這樣寫正確嗎?合於事實嗎?這樣寫合理嗎?清楚嗎?別人看得懂嗎?為了適切回應這些問題,寫作的我需要做各種努力,在這個過程中,能力就被培養出來了。(當然,也不宜太過自我懷疑。)

簡言之,寫作本身含有自我對話的過程,這個過程是要求能力、激發能力的重要來源。因此,如果要強化書寫在培養能力上的功能,應該注意寫作的自我對話與自我省思性質。在實際的寫作教育中,不妨把修改文稿當作作業,當作寫作訓練的一部分。

其實,寫作不僅僅是自我對話的過程,它還有社會性。文章應該有大概預設的讀者,這種讀者的需求與眼光應當構成文章鋪陳的重要依據。我們的教育顯然很不重視寫作的社會性,好像文章永遠是沒人看的,只要寫作者和老師能讀就好。結果是,我們公共領域中的文字(包括新聞媒體)社會性很弱,往往像是跟家人或街坊的叼絮,隨意起頭,隨意make references(引用故事、事蹟或典故)。讀者看得糊塗,就猜測,猜久也以為自己了解了。

最後提一點。寫作教育最最重要的鐵則是:寫自己的話,不抄襲,勿剪貼。「抄襲」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寫不出來,寫作教育設計實際,或許可降低抄襲的機率。有些老師應該設法調整觀念,不是弄出一篇美文就好,寧願樸實粗糙,也不能拼湊,那不是寫作,也不是整合,無助於培養學生的能力。《周易.乾卦.文言》說:「修辭立其誠」,這不但是道德的寶訓,也是實現書寫的功能與意義的最好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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