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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禽獸的老易,最終臣服在麥太太的一抹微笑中
「易先生呢?」阿嫚達急著想知道他最喜歡的梁朝偉在我們眼裡的評價。

我對著她說︰「戲裡,梁朝偉的兩次『攬鏡撫髮』(香港、上海各一次),都是一進家門,臉上還沒換上另一副面具的時候。透過這張臉,觀眾看到的這個人彷彿是剛從地獄裡出來的鷹犬,一次比一次陰狠,他站在鏡前,整裝重回人間。七十六號裡做什麼?李安沒秀給你看(雖然也拍了,劇照裡都有),他是透過梁朝偉的臉,讓你去想。」

「人面獸心?」阿嫚達問。



「對,人面獸行。讓別人受刑,有多可怕?經由王佳芝,來演給你看。尤其是第一次的私會。」芬蒂回道:「請君入甕,任由宰割。請你注意梁朝偉『手』的位置,拿出煙盒用手遞出煙、看湯唯演出色誘時手上青筋浮現不安的動著、跋扈的一把攬住纖腰、手指緊扣湯唯頸部、以手抓住湯唯頭髮朝牆面灌去、抽出腰帶綁住湯唯雙手等等,都是男性權力的表現,而且是十足的hard power!至於湯唯呢?也不是省油的燈,用言語、用肢體,她也正面迎戰,而非乖乖就縛。打從嘴裡說著『以後不許這麼嚇我』起,到主動走近易先生、俐落的拿下他嘴裡的香煙(真人在眼前,何需象徵的替代物?)、直接跨入他兩腿間,到被欺壓在下仍盡力回眸直視施暴的這頭獸,就算獸一口狠噙住她的唇、也沒有繳械豎白旗。



最經典的就是王佳芝在易先生丟下她風衣走後不久,這個剛被凌虐過的女人,嘴角卻悄悄爬上一抹微笑!這一笑,學問可大了,此乃權力關係逆轉的開始,局勢從此扭轉。王佳芝使的是soft  power。本來她是獵物、老易是獵人,這一笑,顯示王佳芝心裡有數了,此後,她是獵人、老易倒成了獵物!」

「怎麼會這樣?」阿嫚達好奇。

琳達說︰「沒法子,生理結構使然,要問,去問上帝吧!老天就是這麼奇妙,當男性陽剛的宰制力對上女性陰柔的耐久力時,結果如何?這一輪,開啟的是『原始人性』與與『社會結構』的角力。外在的社會由男性掌控,可是到了床上,女性的包容性最終俘虜了男性。從密室裡第一次的男女對峙,對應到屋外國與國的對峙,再回到密室內兩人宇宙洪荒般的掙扎在『人性與獸性』的對峙上,雙方翻滾交疊、反覆沈浮(臣服)在『佔有、被佔有』之中,誰勝出?基因與人體構造決定。

一如小日本(強)入侵大中國(弱),最後卻深陷在廣大的腹地內,難以自拔,此處明說陽具(小蛇)、子宮的意象,不再像《臥虎藏龍》時以青冥劍與玄牝劍法、洞穴與竹林等來暗寓的陰陽交合,大概張愛玲小說裡的那句話給了個好藉口,李安不再隱諱,揭開面紗,一次演給你看!」



我接力︰「一跟梁朝偉對戲,湯唯就顯得活靈,三場床戲是一連串探索『人之原形』『情慾原形』的歷程,興奮中混雜著控制對方的慾望、權力及快感,兩人關係因而翻轉。人的感情很複雜,我常覺得,人某部份是人,某部分是獸。這三場戲,導的好,拍的好、演的也好。張愛玲閒閒一句,有如一根鉤子,牽引出李安內心深處思之已久卻不敢碰觸的塊面,而兩人的功力也在此展現。

『不落言詮』,各展所長,留白給讀者、觀眾自己去進入、去想像。張愛玲所用的,不過是十一個字,看似疏鬆,其實是張綿密的網,啥也漏不掉,她用的是文字裡極致的『留白』,是詩;而李安則用鏡頭、用人體、用畫面、用身體語言去塗抹他的煉獄天堂,發揮的是電影語言/圖像的曖昧、模糊性,沒說一句話,但當中傾吐的意思何止幾重?所以這三場戲一定要拍到位,否則,整個電影就語焉不詳了。」



琳達回曰︰「好玩的是,麥太太演出的是傳統的勾引戲碼。易先生,則不耐細嚼慢咽,他要囫圇吞下,他暴虐、出格、要新鮮,大概活在痛苦中的人,要更痛,才有感覺。

起先,易先生是物化多於人性。要他上鉤,不那麼簡單。但麥太太滿足獸施虐的同時,也撒出了她的網,她的反抗恰如一縷不斷的絲線,越滾越粗,終於纏住獵物。」



芬蒂接道︰「她笑,因為這個女人已經撒網了,她也有把握,果不期然,易先生自己尋來太太們的評彈宴,說是剛巧在隔壁請客,焉知不是精心安排的結果?易先生主動找來,站在女人堆裡,他取的位置,正在易太太與麥太太中間。很明顯的,馬太太應該是易先生的舊愛之一,她吃醋,但從位置來看,馬太太已經邊緣化了。而馬太太與麥太太說話,麥太太也聰明的表面回話,卻暗遞消息向易先生表態(挑戰),麥太太的『要回香港』,是渴望回去她的純真、她的自我,回到王佳芝,不做麥(賣)太太了?還是欲擒故縱的另一招?」

我接著分析︰「透過和馬太太的對話,麥太太放下『餌』,而且還訂了時限,易先生果然上當。趁著易太太出門去陪上層親戚打牌拉關係的空檔,易先生的轎車開回了家,王佳芝急奔窗口望了望,知道好戲要開鑼了,當易先生氣急敗壞(他上樓的腳步聲就洩了底)的推門而入時,麥太太正好把她雨中初誘易先生上鉤的那件旗袍往LV的皮箱裡擱,接著一個追、一個躲,麥太太深黯『距離』的魅力,聲聲求去,『我要回去的』台詞,只有讓易先生更走近她,就在步步進逼、企圖掌控麥太太時,易先生也掉入了萬劫不復的情感深淵,這個很久都無法付出信任給任何人的情報頭子,卻在小女子的埋怨裡,相信了。



坐言起行,咫尺天涯的煎熬,讓這個開始戒除心防的男子,再也熬不住了,兩人以『身心的原初狀態』彼此告白,驚天動地的翻騰移位,固然破了國片的尺度,但就影史來看,尺度並非特例,而是身體交纏翻滾間心靈狀態的反覆起伏及游移在『欺騙、坦白』之間的掙扎,才是這幕戲能夠勝出的關鍵。當女子捲縮在男子懷中,有如嬰兒在母體子宮裡的狀態,她的欺瞞,又如何能再繼續?當男子把女子的頭一把擁入懷中時,不也註定了他對女子的呵護及掌控也會延續到現實當中?!


對於此刻的王佳芝而言,那個遠在天邊、卻長存於心的情牽,那些所謂的報國盡忠,已經開始漸行漸遠。身邊切實的感受及享受,最實在吧,尤其對照她在舅媽家中的孤女歲月,何處是兒家?一旦要她再次離開這款生活,怕她還真不習慣呢,由奢入簡,難啊!」

琳達說︰「她要一棟公寓,他給;她沒要那個鴿子蛋,他也給。她闖入他的禁地書房,他只要她把門關上,也不再怕拿下面具後的那副『來自地獄的真面目』讓她看見,因為他深信,她愛的是他這個人,不論他是誰。這是易先生眼裡的小女人麥太太。殊不知王佳芝心裡另有盤算。」



芬蒂馬上接道︰「公寓,屬於王佳芝的,一向寄人籬下的她,終於有了一處自由的、屬於她的地方,既方便宰制對方,也是自主權的宣示。易先生是給了,只是她還沒住進去。這裡,最易刺殺易先生,也最可能完成上級交付她的任務。但珠寶店的一番表白(易先生透過他人的言行),打散了老吳等人處心積慮計畫已久的暗殺行動,當麥太太得知易先生對她真正的觀感之後,她更矛盾了!

她激動的詰問老吳『你以為這個陷阱是什麼?』時,麥太太其實已經站在臨界邊緣的懸崖上,而心已扭曲多年的老吳,又怎能體會『這個岔出正規情報行動的異常』的危險性?這個岔出,使得老吳在這場情報戰中註定要輸得徹底;至於鄺裕民,更加在狀況外。其實不經設計又真情流露的言行,才是爾虞我詐世界的致命武器;老吳輸了全局、易先生贏回一條命,都源於此。」



阿嫚達則從她專業的經濟角度來看﹕「本來就是樁交易,但國民黨特務給的代價不夠,易先生給了這個女人她眼中的無價之寶『鴿子蛋』及他的心,連易太太都沒要到鴿子蛋,在易先生眼裡卻不值什麼,不過是十幾根金條罷了,在他整個財產裡又佔多少?但卻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從而俘虜了麥太太/王佳芝的心,從帳面上來看,簡直太便宜了,附帶的還有個好大的Bonus,老易的命!而易先生最終的感慨,是悲,還是他的真情只值這個價的惋惜?!Who Knows?可以有導演版的解釋,可以有梁朝偉的解釋,也可以有我自己的體會,我看到什麼也都成立,對吧?」
「孺子可教也!」


*有這麼難嗎?
我說﹕「還有一個東西很好玩,假扮,假作真來真作假!記不記得第一次幽會,老易對麥太太說的那句台詞?」

阿嫚達搶著說﹕「『有這麼難嗎?』」

琳達拍拍阿嫚達﹕「賓果!這裡面是『真真假假』的顛覆與辯證!」



芬蒂接著道﹕「所以囉!當然有這麼難,表面上看,至少在易先生的眼裡,王佳芝不過是個闊太太,空閨寂寞、不守婦道、尋找刺激,可能也不止這一次罷!麥先生要派朋友陪著暗中監視,她還是偷溜出來會易先生,說是透口氣﹔而且還交淺言深,在裁縫店裡逕自扮演起女主人來,吩咐裁縫要怎麼打扮易先生。王佳芝若真是麥太太,當然沒那麼難,難就難在她是假扮,卻要扮得像真的。在麥太太(賣太太)的身分裡,出牆紅杏可能是家常便飯,至少易先生是這麼想的,才會冒出那麼一句話來!

但實情則是,對『扮演間諜』的王佳芝而言,觀眾明白她有多難(破瓜,獻出童真,朦朧的初戀情懷、貧困、剩下的東西越來越少…)才走到這一步,這裡還只是得了個上場的機會,演出如何,得看她下面的演技了。當易先生的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她掩飾的埋怨﹕『頭髮!』以女人愛漂亮的心態帶過驚慌,雖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有所毀傷』,好玩的是,王佳芝都用身體設下陷阱了,又怎麼會在乎區區的頭髮,但這番作態,加上『你喜歡這樣嗎?』神閒氣定的台詞,讓這個女人霎時間穩住陣腳,化被動為主動,取回掌控權,開始上演她『色誘』的戲碼,很有天分喔!」



琳達笑曰﹕「好玩的是,《色,戒》戲裡、戲外一再出現一個命題,開始於硬實力/勢力(hard power),最後逆轉為軟實力/勢力(soft power)所取代。如戲裡的日本、易先生、漢奸、梁朝偉、男性、坎城影帝,緊掐住中國、麥太太、賣太太、王佳芝、湯唯、女性、新人、nothing ( 湯唯不重要,王佳芝才重要 ) 的脖子,但這個由男性主導、建構起來的社會權力結構,卻逐漸被女性主導的性權力結構所取代,到後來麥太太一聲吩咐,易先生言聽計從的調轉車頭,陪她去珠寶店拿戒指,老江湖終於見了本心。」

我接著說﹕「更意思的是『假扮』,幾個人都是隱去真實身分,說是工作需要,焉知他不樂在其中?但是Identity的錯亂,卻開了縫隙,讓潛藏的自我有個堂皇的藉口竄出一見天日,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他?平常來看,可能不合常規,但有了合理化的藉口後,這些異常,就真的正常了嗎?這又是一個『天然本性』顛覆『社會結構』的衝撞。

譬如王佳芝假扮麥太太,和老易的一切都成了不得不做的事,盡責,她就得全情投入,她(湯唯)自己的感受呢?

再看看老吳,當他說出與殺妻女的人隔桌吃飯還能力持鎮靜時,令人不寒而慄,人性在他身上,還剩多少?



易先生是漢奸,當日本人的走狗,要奸(殺敵時)也要忠(對主人時),就是不要做人。但做人是自然的要求,當情報頭子不那麼情報的時候,最讓人舒坦。看看易先生在珠寶店裡看著心愛的女人戴上獨一無二的戒指,要她『帶著』時的模樣,再對比之前他剛從七十六號出來前的每一副表情。你喜歡哪個他?他又喜歡哪個自己?」

芬蒂說﹕「他?我不知道,導演才有答案吧!但我喜歡的是為人的他。但我也更佩服梁朝偉對角色的掌握,要演活地獄裡的惡魔,還真不是普通的折磨!不單是平日的肢體動作,還有眼神,尤其後兩場床戲裡靈魂之窗裡的靈魂,梁朝偉不愧是當今之最!」



琳達感嘆﹕「其實再怎麼扮演,也不敵真性情。緊要關頭,真性情決定一切,譬如王佳芝,還是本性善良,善良拉著她從獸變回人,放了易先生,賠上自己。老易則是惡性難改(環境使然?抑或藉口),最後,他還是從人變回獸,下達格殺令,犧牲他人。只有成為獸,老易才能在他原來的世界生存下去?還是捕殺已成為他
的本能?

片頭是狼狗,片尾是老易的黯然神傷,成人、為獸?老天不是沒給機會,但他做了他的選擇。儘管日日杯弓蛇影,行屍走肉,他要的是活著!」


*何處是兒家?
芬蒂又有發現﹕「家,一直是李安電影裡的主題之一,所以在電影裡就有了和張愛玲很不同的表達。易先生奔向汽車逃了。之後王佳芝坐上三輪車,下意識的卻要回福開森路,那是易先生的地盤,這時候的她不是特務,她只是易先生的小女人。其實她也不能確定易先生是否會殺她,福開森路真的是她的家嗎?她回得去嗎?是回不去了,她的去處只有刑場,但她還很天真的抱著個希望吧(所以藥丸從衣領後面摸出來了,但始終沒有吞下)!一如易先生最後在行刑時間,獨自坐在王佳芝曾經住過的房內,撫弄著那片白床單…。



但在張愛玲原著裡則是這樣寫著﹕
愚園路,她上了車說。幸虧這次在上海跟他們這伙人見面次數少,沒跟他們提起有個親戚住在愚園路。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風色再說。

三輪車還沒到靜安寺,她聽見吹哨子。封鎖了。車夫說。』

張愛玲絕,張愛玲也深知『大難來時各自飛』的現實,殘酷,但真實!」



*張愛玲與李安,《色,戒》小說與電影
「電影《色,戒》還是張愛玲的《色,戒》嗎?」阿嫚達一臉狐疑。

「外表雖穿上張愛玲華美的袍,內裡卻已不是張愛玲的魂了。你可以說張愛玲inspires something to Ang Lee,但兩者並不等同。」琳達感嘆︰「雖然李安一再表示,他是用另一種忠誠來表示對張愛玲的忠誠。又說,張愛玲小說的結束,正是他創作另一個世界的開始;但當有人提及楊德昌也曾構思拍《色,戒》時,李安說﹕『相同的題材,到了不同導演的手裡,會有不同的處理。』已經很明顯啦!

當然,李安很忠實的恢復張愛玲筆下描繪的上海情境、氛圍,這方面他竭盡心力,譬如,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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