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處 : http://movie.kingnet.com.tw/movie_critic/index.html?r=6050&c=BA0001 (KINGNET影音台)


當飾演老師的佛杭蘇瓦貝加度(他也是本片原著作者與三位編劇之一)啜下最後一口咖啡,攝影機跟他一起進入校園後,這部電影的拍攝範圍就再沒離開或超過學校的圍牆。然而【我和我的小鬼們】卻在有限的空間裡,激盪出緊迫逼人的氣氛;而編導呈現與看待問題的多元角度,則讓影片產生了層層疊疊的道德複雜性。

這可以說是一部全新品種的校園電影。沒有表面清純但骨子裡販賣青春的制服美少女,更沒有能讓所有雞犬升天的萬能老師。光從上課第一天,男主角對學生們從排隊進教室到終於坐下的吵鬧拖延,提出「你們已經浪費了一個小時裡的15分鐘,如果每天都這樣,會比其他學校學生少學多少東西?」而學生竟以「一堂課的正確時間是55分鐘,別再說人家都上滿一小時的話。」回嗆,我們就已經被預告這群十三、四歲、半大不小的孩子,令老師頭痛的絕對不是上課打瞌睡這麼簡單的問題。從質疑老師舉例用的名字太蠢,拒絕老師指名朗誦課文並質疑這是刻意找麻煩,到班代洩漏老師給的分數評語、並放大部分事實而造成師生肢體衝突、送上紀律委員會的骨牌效應,影片疾徐之間,不僅讓我們感受到導演掌握氛圍、節奏的能力,也被帶入到一個難以簡單用對錯來回答的世界裡。

片中的學生,既未被簡單頑劣化,但也非純然無辜。當導演改以較短、較近的鏡頭來捕捉課堂上學生的反應時,我們也被提醒他們的個別性。不只是白、黃、黑的膚色區別;光是馬利、摩洛哥或象牙海岸在非洲盃足球賽的代表性,甚至認不認同法國隊,就足以引發口語爭辯與人身攻擊。潛藏的族群、階級衝突,昭然若揭。而即使觸目所及的空間是有限的,但隨著人物關係的蔓延,它還是可以放大到中國男孩的母親因遭起訴為非法移民而可能被遣返、馬利男孩的母親根本看不懂聯絡簿而堅信孩子無辜、法國母親質疑老師為何不多花一點心思在「好學生」身上而拉低全體平均……。教育之難,由此可見;而學校、課堂作為外面大世界的縮影,也愈形清楚。

而即使比學生成熟,還受過專業訓練,老師終究也只是人。【我和我的小鬼們】非但沒有鬼使神差的麻辣教師,也沒有令人髮指的萬惡師表,他們會在意咖啡機的收費與便利性,希望自己懷的孩子能像班上的中國學生一樣聰明,當然也有被學生氣到失控咆哮的時候。教法文的男主角竟然因為一個法文用詞(中文字幕翻成「輕賤」,學生則認為它就是「下賤」、「妓女」的意思)而成為眾矢之的,我們既看到學生自以為正義卻也在推掩過失的興風作浪,但也見證了老師把持不住的出言相譏。誰又想得到「字義」能成為一發不可收拾的導火線!而本片的省思也是它可觀的理由之一,即在於教室裡的對立固然成了文化衝突、磨合的激烈場域,課堂外的權力關係也從一群老師討論紀律委員會一年開除十二名學生的立意與功用中,被凸顯了出來。

電影最後,是一場其樂融融的師生足球賽。它像個儀式般地宣告又一年的結束,但這是否也意味著還要再來一次循環:挑釁、衝突、退學、無力?本片有記極厲害的回馬槍:一個在片中不時被鏡頭帶到但從頭到尾未發一語的黑人女生,終於在學期最後一天跟老師說:「我什麼都沒學到。」羅宏康特的電影語言巧妙表現了這個明明存在卻彷彿隱形的角色,也讓影片在衝突之外,提供了另一個值得深省的矛盾:沈默與忽略。

相較於羅宏康特之前的作品,【我和我的小鬼們】場景雖簡單,卻用了多機攝影來捕捉教室內師生的反應,而得以靈活掌握某些稍縱即逝的時刻。大量近景與特寫畫面,除了貼近角色之外,也產生了一觸即發的緊繃壓力。但他的主題精神卻是一以貫之的,那種人跟人在體制內的拉据對抗、人性處境的複雜感受,依舊深刻地烙印在這部作品裡。教室內的鏡頭與剪接,固然令人欣賞;但好幾次從窗戶向下俯瞰的主觀鏡頭,像老師(或導演帶觀眾)換一種角度觀看學生與人際關係,這份視野也像一聲提醒,不要以偏蓋全。

康特的風格向來寫實而開放,而這部令人產生高度紀實感的劇情片,因為有長時間的前置作業,讓人物與場景產生高度的密合度,更讓扮演者與其他角色產生了一種表演上的親密感,除了佛杭蘇瓦貝加度和其他老師們的現身說法外,由學生扮演學生(但並不等於呈現自己)的出色效果,更讓真實與虛構被揉捏成一種獨特的魔術。羅宏康特依然不拍「讓人愉悅」的電影,但他高度的內省風格卻讓這部作品發人深省,卻一點也不平淡。

後記:
羅宏康特(Laurent Cantet),本身就來自一個教師家庭。在馬賽取得碩士學位後,進入法國電影高等學院就讀。1999年完成第一部劇情長片【人性掙扎】(Human Resources),先後獲得歐洲電影獎的年度發現獎與法國凱撒獎最佳首作獎(兩個獎都等於最佳新導演)。2001年【失序年代】(Time Out)入選了威尼斯影展正式競賽,拿到了唐吉訶德獎。這兩部片都獲邀在2002台北電影節放映,當時曾力邀導演來台,可惜未能成行,最後代表訪台的是從短片時期就跟康特合作、並同樣以【人性掙扎】獲得凱薩獎最佳新演員獎的賈利雷斯培(Jalil Lespert,他後來的作品包括雷奈導演的【就是不親嘴】)。

2005年台北電影節首次舉辦「國際青年導演競賽」,其中一部入圍影片【回魂】(They Came Back)的導演羅賓康皮洛(Robin Campillo),也和羅宏康特關係非淺。他是康特所有作品的剪接,也從【失序年代】開始一起共同編劇。因此當2006年台北電影節邀到康特的第三部作品【南方失樂園】(Heading South)參展後,還特別請前一年來台留下美好印象的羅賓康皮洛幫忙美言,終於讓羅宏康特決定放下赴義大利宣傳的計畫,來台參展並出任第二屆國際青年導演競賽的評審。

羅宏康特是個溫文優雅但看起來有點嚴肅的人,當評審也是一絲不苟,他在評審席上發表的意見,讓我點頭如搗蒜。作為一個過度害羞的前策展人,我和他的接觸完全不如外界想像密切,即使又主持了他的金馬座談會,我只是從他第一部作品開始就一路喜歡的忠實影迷而已。

他的電影從來無須花俏的形式,卻總能鞭闢入裡地看到人們面臨生命困境時的掙扎與感受,而且從不輕易下結論。【我和我的小鬼們】雖然有著連串爆發力,可以說是他至今最具親和力的作品(但相較於一般校園電影則又深邃平實得多),但並未因此就簡化了個人在複雜世界的處境和感受,而維繫了他一貫的內在主題,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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