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出生(1-3)。阿嬤之死20130403。
◎命狀
鄉下地方尤其早期台灣的父母,幾乎都會在孩子一出世,就幫他排命盤幫他算命,阿月當然每個孩子也都弄了一張,貢寮最靈的「勸心堂」相命老師傅老張,看著初生的小米,摸摸他手腳,看看眼睛、臉蛋,立刻告訴阿月:「這個孩子,跟你無緣,要是想出人頭地,最好送人不然,就當別人的乾兒子。」
阿月臉色擬重:「怪不得頭會那麼大,生的痛死我了!」
小米後來當完兵的時候,媽媽有拿了那張叫「命狀」的紅紙給他,說以後要結婚啦!買房子啦!幹嘛、幹嘛,有需要用到就拿命狀去「合」。
上面最後一行日斷寫著:
「火生葵秋元失時,時上偏財格稀奇,
運逢水木喜雙現,土多憂怨定改移。」
這寫啥,小米一點也看不懂。
◎四姑
也許這好幾個起因兆頭,小米還真的差點被阿月送給阿財的四妹,小米要叫四姑的當兒子,四姑跟四姑丈已經連生了七仙女,就是七個女生啦!怎麼算,床怎麼喬,怎麼吃偏方,都沒用,小米雖然頭大四肢小,不過看起來也是乖乖的很可愛,要是可以當兒子也不錯,四姑心裡盤算著。
有一天四姑來到基隆半山腰柳家這,哇,包了紅包給阿月然後也買了一些東西給柳家一家大小吃啊喝的,小米那天也很開心跟四姑跟姑丈玩。
小米累了就睡在姑姑懷裡,醒來的時候,怎麼被姑姑抱著,然後前面是姑丈睬著他們從雙溪一路騎過來的四輪車,小米睡眼惺忪不過還記得當時天還沒亮,剛經過九份附近的樣子,霧好濃也像是工廠排的黑煙,昏昏暗暗的,四姑身上香香的身體很溫暖,一隻大手摸著他安撫他說趕快睡馬上就到了。
早上一醒來在四姑家四姑的七個女兒圍著他,全部是沒見過的,小米立刻放聲大哭。
「媽……啊!媽……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用力的哭使勁的哭,才剛從奶媽家回自己家怎麼又到了新的地方,小米心裡想著想著覺得委屈,就大聲直哭,哭到沒聲了,全身抽搐只剩下單音。
「嗚……,嗚……,嗚……,」
這招有效,昨天看到自己滿心歡喜的姑丈這會兒眉頭深鎖,立刻又帶小米回基隆,這次不坐四輪車坐火車。
◎阿美阿嬤初登場
上次小米的阿嬤阿美,已經出現過一次,阿美身世蠻可憐的是人家的童養媳,出身低賤,以至於嫁到柳家雖然肚子很爭氣的生五男四女,不過,習慣性的委曲求全似乎跟柳家家風犯衝,不只她老公阿彰會對她大呼小叫,小米還看過從來不生氣的阿祖琇梅也罵過她。
小米的阿嬤阿美,從小就特別疼他,可能是因為小米特別的瘦小、乖、身體不好,或者是跟阿嬤最投緣,記憶裡阿嬤常常會突然從貢寮來帶他坐最慢最便宜的慢車,一路回老家去,算算小米回貢寮老家的次數說不定都比其他兄弟姐妹多呢?
鄉下那種舊式的土塊厝四合院,晚上冷風簌簌,還會從窗邊鑽進來,阿祖有小烘爐可以放腳邊,是她兒子阿彰親手編的精美藤製品,放幾塊烘的火紅的碳塊,再加上幾塊黑黝黝的新碳,一整晚暖哄哄的也夠了。
不過,民國五十幾年那些黑碳是高級品,輪不到阿美用。
俗語說:「尪阿郎,卡噌三斗火……。」是有幾分道理,每天到了晚上,阿嬤最喜歡叫小米睡到她床上,然後抱著他,其實小米也不知道為何,自己也覺得奇怪,每天睡到晚上他肚子丹田的地方,就會有一塊燒紅了的碳在裡邊發燙,一直到高三,他被同學教會了DIY之後,這種現象才消失。
小時候覺得自己是水噴噴的美猴王化身,後來看了奚淞短篇小說「封神榜裡的哪吒」,就開始把自己當成是哪吒轉世,啊!不然我肚子裡怎麼有一團火咧!
小米這麼覺得。
◎阿嬤的工作
古早人洗衣服跟現代人差粉多,到溪邊河裡站著蹲著洗,阿嬤都會自備一根洗衣棒是敲打衣服用的,而且大家常去同一處洗,那邊有幾塊洗衣石板特別光滑,甚至於常年使用還凹了進去。街坊鄰居三姑六婆大家趁那時間聯誼,順便更新更新八卦消息。阿美幾乎只跟幾個真正要好的婆婆講話,平常不跟人講是非的,小米就跟著,在旁邊田裡抓小蝦、小魚、小蟹。
農作繁忙,大伙的衣服都髒得很,大大小小從阿祖、阿公、大伯、伯母、他們家的男丁,阿嬤自己還有小米的,加起來16個,全都是阿美在洗,雖然還有媳婦,不過,個頭不高的伯母可以一個人抬一包一百台斤還沒去殼的稻穀,臉不紅氣不喘,健步如飛,生產力高(連生八個男生)力氣大又能幹的伯母,很得阿公疼愛,在家族裡講話也特大聲。
弱不經風常生病的阿嬤那有辦法。
阿美除每天彎腰洗衣,還蹲在大灶邊升火拿大鏟煮飯燒菜,每天三餐的份量跟養一排軍隊差不多。檢柴、拔菜、施肥、翻曬新穀,只要不太粗重的工作她都得做,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到了晚年,阿嬤的身高幾乎少一半,腰椎整個彎到九十度,最慘的,不知是否長期直視大灶的火傷了眼睛,到快七十歲,先是白內障青光眼,最後往生前十年兩眼全盲,瞎了!
◎ㄆㄨㄣ ㄟ(潘ㄟ)
伯母生了八個男孩,幾乎是一、兩年一個的生,民國60年鄉下那有什麼娛樂,電視電影都沒見過,有人開玩笑說:「鄉下人的娛樂就是生小孩」,這其實蠻有道理的,七八點天就黑了,又沒其他事做,就……。
八個男生之外,有一個沒名份的女孩都是阿嬤在照顧跟餵食,大家都叫她「ㄆㄨㄣ ㄟ(潘ㄟ)」,台語廚餘的意思,小米一直到國小三年級,才知道她原來是大伯的大女兒。小時候問大人都不講,小米站著都比她還矮,她其實是最早出生的,但因為打小兒痲痺預防針感染就變成這樣。
大表姐只能兩腿盤著在地上爬……,嘴巴歪一邊,最愛叫:「阿……嬤……,阿……嬤……」,阿嬤最疼她了,不過不注意聽,也很像吵著要東西吃。小米不懂事,有時也跟著其他表哥捉弄她取樂,大表姐力氣超大的,抓住人就不放,有一次玩著玩著小米一巴掌打到表姐,她哭的好大聲喔!
後來,阿公跟大伯商量不種田了,要賣祖產給財團開發遊樂區跟游泳池(就是現在貢寮海洋音樂季場地後面那一大塊一直到山上整片),大表姐也跟著大伯搬到基隆兩層樓的房子裡住,以前在地上怎麼爬都行的大表姐,在基隆新房子,有一次,白天大家都出門工作,她就從二樓樓梯摔下來,死了!
阿嬤哭得好傷心喔!小米也超難過,因為她不單單沒真正的名字,連葬的時候好像都草草了事,就像沒這個人過似的。
◎死是什麼
小米家族裡除了男丁旺之外,就是族長們都很長壽,阿祖105歲走,阿公也90歲,阿嬤也至少活到79歲,雖然不到台灣一般定義的80歲高齡,但其實小米到20歲前幾乎沒參加過喪禮,前面講的大表姐只是後來到伯母家玩才聽起講到。
「死,是什麼……?」
沒啥概念的小米,一直到民國76年大年初二接到阿嬤往生的那通電話才真的有概念,本來還要跟高中同學阿成去三毛的故居住跟探險呢?這下子變沒信用了,三個月前都約好了說,尤其阿成即將入伍,這可能是最後一次同學出遊。
瞎了眼的阿嬤就住在大伯家,以前被瞧不起沒太多地位的她,總算不用再辛苦了,不過阿嬤變得疑心病很重,以為有人要害她,有一次在阿財家住,半夜惡夢大叫,把小米一家人都嚇醒。
阿嬤對小米真的很好,有什麼糖果餅乾,都用白色日曆紙包好好的捨不得吃,等到從貢寮到基隆才拿給他吃。印象中沒被爸媽抱幾次的小米,反而被阿嬤抱最多(因為把小米當人體暖暖包)。
先前阿財一直都跟大伯那邊通電話,阿嬤兩眼失明再加上脊椎、胃都不行,到晚年吸收更不好,有時候痛到整張臉縮在一起叫不出聲,一想起阿嬤,小米就覺得她一生怎麼吃那麼多苦啊!
柳家人最有價值的遺產就是孝順,尤其很早就離鄉背井打拼的阿財,一直覺得自己沒盡到孝道,自己那麼胖,怎麼母親那麼瘦咧!
小米印象中父親阿財是一個剛強堅毅的人,不論碰到啥事也都不把煩惱帶回家,但那天阿嬤出殯那天,拿著傘跟著二哥木村二姐靜香幫爸爸遮雨的他,第一次看見父親哭而且是泣不成聲。
突然小米覺得父親變好老好憔悴好無助喔,也是那天小米心裡面想,爸我會照顧你的……!
以後,都換我來照顧你!爸爸!
◎父後七日靠邊站??
為什麼後來當了影評人的小米,不那麼喜歡兩三年前大賣的國片【父後七日】。因為比起阿嬤死後發生的事,真的父後七日要靠邊站。
先說台灣人有一些習慣特怪,女生(包括姐妹媳婦女兒……等等)在親人往生後,當天(照規定)就必須回來一趟,遠遠的就要邊爬邊哭爬進來,那已經先到的女輩不論大小,都要戴孝跪地迎接,然後小米覺得神奇的是,剛剛哭得好慘好慘超悲傷的那群婆婆媽媽,等到這儀式一結束,有的人戴孝還沒脫,就拉著剛報到的姐妹淘嘰嘰喳喳談笑風生起來,然後一聽到外面又有人來了,馬上進入大哭頻道,淚水都跟自來水一樣,貢貢流都不用錢。
好了,阿嬤死大家都還是難過,尤其只有親人有機會見最後一面,阿嬤對小米那麼好,阿月拉著他到裡面去,翻開蓋在阿嬤臉上的白布,小米仔細端詳阿嬤的臉,白白的沒有光澤但跟睡著沒兩樣,甚至於面容慈祥很多,比起十年間全盲不時流露的驚恐表情相比,甚至於還好看些許。
阿月一出來就打了小米頭一下,「啊!看到阿嬤,怎麼你都沒哭」。
◎哭
哭!其實小米從小就愛哭、會哭、懂哭。
以前在奶媽家哭其實沒用,因為你怎麼哭沒人會理你,除非那一天有你要叫媽的人在場,奶媽才會鳥你。
沒哭,見到阿嬤遺體沒哭,因為小米當時沒啥概念:「死是什麼?」
沒哭,但心裡頭總是說不上來的怪,那幾天在伯母家看到那群婆婆媽媽哭,小米更覺得哭好像變的是演戲、笑話、跟奇怪的表達方式。
似乎阿嬤的死,是有另外一層意義吧!
好了,柳家人難得碰到長輩喪事,整個家族也難得聚在一起,該辦的事,隨便喊一聲要幾個有幾個,人手不缺,小米還記得後來連阿公往生時,那個整顆樟木挖成的棺木還是柳家的男丁自個扛的咧!
柳氏家族人丁興旺一兩百個跑不掉,尤其男女比例嚴重不均,生男的跟喝水一樣容易。
到了土葬地點因為講究時辰大家只好等。
等著等著,隔壁有一戶正安葬著,只有未亡人跟一個獨子在那哭。
柳家是一百多人的陣仗對比好強喔!
時辰到了,家屬準備,道士師公在那喊。
家屬跪!什麼鐵釘釘進去,給你們添丁大發財喔……,家屬就回答:「有喔!有喔!」。
然後棺木放了進去,旁邊此起彼落的啜泣聲零星響起,不過這都還沒觸動到小米的神經,等到第一鏟土潑到阿嬤棺木的一剎那。
「小米像被電到一樣,死,原來這就是死,死就是變成跟泥土一樣,這就是死」。
他突然想到從小到大阿嬤對他的好,對他的一切,那些情景、畫面一幕幕閃過,有如電影一般。
「阿嬤啊……!阿嬤啊……!阿嬤啊……!」
小米半個月來一聲都沒哭過,這會兒真的火力全開,他個小其實嗓門大,他哭的好專心、好用力,哭到最後,他根本聽不到別人的聲音,他心裡只想到阿嬤,阿嬤走了,阿嬤死了,阿嬤真的死了!
小米隱約還感覺到連哭最大聲的大嫂聲音都被他壓了過去,真的不知道哭了多久流了多少淚,那天天氣很熱很熱,一滴雨也沒下,但小米四周的黃泥都變成爛泥巴,淚水都混到裡頭去了。
直到最後有人來拉他,叫他別哭了,原本是道士師公來勸。
道士師公沒氣的說:「他這輩子沒看過有人哭這麼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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